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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思敏 张涌泉:敦煌学草创时期刊布的敦煌文献资料价值试论——以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为例

来源:古籍 2023-10-17 08:02 发表于广东

作者:周思敏,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博士研究生,主要从事敦煌写本研究。张涌泉,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教授,主要从事敦煌文献研究、近代汉字研究。

原载:《浙江大学学报(人文社会科学版)》2023年第5期

摘要:在敦煌学发展初期,以罗振玉为代表的一批学人曾经辑录、影印、摹写、出版了大量的敦煌文献资料,但这些资料在今日的敦煌学术研究中尚未得到充分的利用与挖掘,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便是其中的典型。罗振玉曾将自己收藏的敦煌残卷辑入《丛残》,这些残卷在罗氏逝世后分批散出,其中的一大部分后来陆续入藏中国国家博物馆、国家图书馆、故宫博物院等地。《丛残》中影印的写卷旧图不仅可以校正上述馆藏地最新公开的图版、叙录中存在的疏失,而且为辨明写卷原貌、窥探残卷流散提供了珍贵的样本与独特的视角。同时,《丛残》等早期图版资料囿于客观的技术局限与主观的陈旧观念,存在边缘失真、摹写、保留单面等问题,提醒我们应综合利用同一写卷在不同时期的新旧图版,加强对早期文献资料的参考借鉴与吸收利用。

一、引言

以1909年作为敦煌文献研治之滥觞,百余年来,敦煌学研究从萌芽到蓬勃,历经了多个大的发展阶段。关于敦煌学之分期,学者做过诸多探索,其中辻正博《草创期の敦煌學と日本の唐代法制史研究》与方广锠《初创期的敦煌学——以收藏题跋为中心》以20世纪上半叶为敦煌学的草创期;郝春文等《当代中国敦煌学研究(1949—2019)》前言中将中国敦煌学发展划分为四个阶段,以1909—1949年为第一阶段,似较合理。本文所指的敦煌学“草创时期”,就是指这一时期。这一时期涌现了大量辑录、汇编性质的整理成果,如王仁俊《敦煌石室真迹录》、蒋斧《沙州文录》、刘复《敦煌掇琐》、矢吹庆辉《鸣沙余韵》、向达《敦煌丛抄》、金祖同《流沙遗珍》等等。其中,在写卷的公布与出版方面,罗振玉有筚路蓝缕之功,堪称民国第一人。自宣统元年(1909)起,罗振玉根据伯希和寄来的照片以及狩野直喜、大谷光瑞等在英、法摹录的抄本,或排印、或影印、或摹刊《敦煌石室遗书》《石室秘宝》《鸣沙石室佚书》《敦煌零拾》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等十种专书并专文数篇,为敦煌学研究保留了珍贵的早期资料。20世纪80年代以后,随着网络技术的发展与馆藏开放程度的提高,《英藏敦煌文献》《俄藏敦煌文献》《法藏敦煌西域文献》《国家图书馆藏敦煌遗书》等大型图录相继出版,成为我们了解、把握写卷图像的主要参考。尤其是国际敦煌项目(IDP)的持续推进,为我们提供了分辨率更高、细节更清晰的彩色图版,成为写卷研究的一大助力。于是,我们自觉或不自觉地忽视了敦煌学草创时期刊布的文献资料。其实,早期刊布的敦煌资料无论是对写卷的保存、定名、录文整理还是后续的研究,都有十分重要的参考价值,应予以高度重视。本文试以罗振玉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为例,讨论其对当前写卷研究的意义,并指出利用这一类早期资料时应注意的问题,庶几以管窥豹,就正方家。

二、《丛残》图版概述

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(以下简称《丛残》)系罗振玉历年收藏敦煌写卷的集大成之作,是书于1939年出版,全三集,后收入《罗雪堂先生全集》(以下简称《全集》)三编第八、九册和黄永武编《敦煌丛刊初集》(以下简称《初集》)第七册。《丛残》共收录写卷近百件,这些写卷来自何处,又归向何处,有哪些具体内容?这些都是需要首先解决的问题。

(一)来源与去向

首先必须明确的是《丛残》内写卷的来源与去向,来源决定《丛残》的性质,去向关乎残卷之流散。罗振玉收藏的卷子大多购自市肆,他曾为《大唐同光四年(926)具注历》(罗氏拟题“后唐天成残历”)作跋语:“残历一卷,自正月至六月全佚,七、八月则二十三日以前亦佚,九、十月以下尚存。末署‘丙戌年姑洗之月十四日巳时题毕’。……予既于汉人木简中得见汉人残历,今又获此卷,自庆古福不浅。爰考定,附记卷尾。壬戌八月,抱残翁书于津沽嘉乐里寓居。”壬戌年即1922年,是罗振玉购藏敦煌卷子收获颇丰的一年,为此他还专门制作了“袌残翁壬戌岁所得敦煌古籍”章加盖其上,仅《丛残》内加盖该印的写卷就有19件。而当时个人收藏的敦煌写卷大多来路不甚光彩,或出于讳饰,罗振玉并没有详细记录写卷的旧藏家,但是我们通过勾勒民国时期各家收藏写卷的情况,可以看出罗氏的部分卷子源自何彦升、刘廷琛、许承尧、李盛铎等处,写卷的真实性也较为可靠。在《丛残》出版的下一年即1940年5月14日,罗振玉在旅顺逝世,终年74岁。罗振玉去世后,其收藏的敦煌卷子也分批散出。根据我们全面追踪调查,其中的一大半后来陆续入藏国内的一些重要藏书机构,包括中国国家博物馆、国家图书馆、故宫博物院、南京博物院、辽宁省博物馆、上海市图书馆、北京大学图书馆等,还有一小部分去向不明。详细情况如表1所示。

(二) 名目梳理

《丛残》编纂于敦煌学草创之初,不免带有时代局限性。首先是定名问题,《丛残》内辑印写卷数量不少,但每件影刊图版均未定名,且部分图版交错排布,偶有勾连,分辨不易。故而在过去,包括罗振玉本人在内的许多研究者对《丛残》内刊载的写卷内容只知其貌,不谙其详。定名缺失导致编目系统混乱。罗振玉辑印《丛残》时未编制目录,《全集》《初集》收录《丛残》后仅编制了简目,第一集为《论语》(何氏集解)等残卷18种27件,第二集为《残道家书》等6种6件,第三集为“晋魏间写本《大品》第廿四”等9种13件,凡33种46件。王重民《罗振玉藏敦煌卷子目录(依〈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〉)》编为散665—696号,较《全集》《初集》更为详备,但也存在将多个残卷笼统归置在一个编号下的弊端,如散668号《老子道德经》残卷六节、散681号“先天二年(713)”户籍二节、散683号“开元户籍”三残节、散696号残佛经二节等,都存在这个问题。林平和谓全书“分三集,收敦煌卷轴三十六类五十二残卷;若将误为《开蒙要训》之二种《太公家教》残卷分出,与‘魏晋间书残律’分成四种,则当为三十七类五十五残卷”。周常林称《丛残》为“私家收藏刊布的典范”,整理其目为第一集28种,第二集8种,第三集10种,凡46种。以上三家都对《丛残》所收写卷名目做了初步的梳理,但都不够彻底和全面。根据我们的检讨与爬梳,《丛残》内共有残卷(残片)35种95件,详见表1。

表1 《丛残》辑印写卷编目、定名及今在勘同




其中第一集辑印残卷数量最多,内容最为博杂,含儒释道经典及注疏、书仪尺牍、蒙书、占书、户籍、曲子词等,凡17种69件,各卷篇幅长短各异;第二集全部为道家经典,各卷篇幅较长,写卷间无勾连,名目清晰,凡7种7件;第三集主要为佛经及其注疏,凡11种19件。

三、 《丛残》图版的参考价值

《丛残》出版于1939年,相较于后来陆续公开的各家图录,《丛残》距离藏经洞开启的时间更近,所保存的图版更接近于残卷的原始状态。邓文宽在《北大图书馆藏两件敦煌文献补说》中指出《北京大学图书馆藏敦煌遗书目》应在书末“叙录”中注明北大D198号“具注历”已被罗振玉刊布在《丛残》,以便读者利用相关研究,获得对残片年代的正确认识,可谓真知。在95件残卷中,有51件我们追踪到了下落,将这些写卷与《丛残》中的图版比较,勘其同异,明其流变,沟通同一写卷的“前世今生”,有助于会通两个世纪的敦煌学术。

(一) 比对叙录,勘正疏误

《丛残》第三集“残写经”中的前两件与“魏晋间书残律”的后两件现收藏于故宫博物院,编为“新179084晋唐写经残卷”,前有罗振玉题识并印鉴,后有郑孝胥题跋“雪堂亲家出示此卷,遂书卷中”。王素等曾就故宫博物院藏的90余件敦煌吐鲁番文书整理过《目录》与《提要》,详细著录了新179084号内四段残经的文字起讫,可据之与《丛残》图版互勘。兹进一步考证如下:

1.《丛残》残写经之一,前后各一纸(中间插入残写经之二),《目录》称“不知何经”,起“知而诸众生”,止“二者上贾三”;《提要》谓“似前为《大乘修行菩萨行门诸经要集》,后为《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》”,起讫略同。按:前后二纸实皆为《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》残卷。核以《丛残》本,“知而诸众生”为第二行,本行“知”字之上另有两字左侧残笔,可依稀辨读为“前证”;其前一行存“受法主图片(世尊现为我)”八残字。残卷末“二者上贾三”句,《丛残》本“三”字下另有一“者”字,且其左侧另有一残行,存“中贾四者下贾是名大地图片(四种宝)”等字。该卷共存52行,据写经用纸常例推算,正好为前后边缘略有残泐的两张纸,罗振玉将其分作前后各26行印刷,又将“残写经之二”窜入其中,殊为混乱。今根据《目录》《提要》皆将前后两纸作为同一段文献著录的情况,兼比对前后两部分“胜”“切”“承”“众”等共有文字,书风笔势基本一致,故知其前后两纸原为一卷,定作《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》,大体对应《大正藏》T12/217C22—218B20。

2.《丛残》残写经之二,存72行,《丛残》插在残写经之一两纸之间。《目录》《提要》称起“受诸楚毒”,止“第三佛号救”,定作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残卷。按:核以《丛残》本,“受诸楚毒”句为第二行,本行顶端另存有“图片(犯王治)”三字左侧残笔,其前一行存下端“ 图片(门有无量)众生”六字。又《丛残》本讫于“其最初佛”,其后与《目录》《提要》介绍所止“救”字正好相隔1行17字(“号饶益月,第二佛号大悲师子,第三佛号救”),据此,很可能《丛残》漏印了末一行。

3.《丛残》魏晋间书残律之三,存54行。两文起讫著录不同,《目录》称起“其中甚快乐”,止“宣转终佑”;《提要》称起“不渴饥历皆悉尔无复尊与卑”,止“具为菩萨□持本斋”。按:核以《丛残》本,《目录》所著起讫更为准确,但“其中甚快乐”为第二行,本行“其”字上当还有四字左侧残画,其前一行存下部五个残字,第三字似为“萨”。讫句“宣转终佑”当作“宣转终佑把”。《目录》《提要》皆称“不知何经”,现考该卷存54行,约合两纸,分作五段,前四段末句分别作“是为菩萨耳持法本斋”“是为菩萨眼持法本斋”“是为菩萨鼻持法本斋”“是为菩萨口持[法]本斋”。“法本斋”反复出现,《出三藏记集》卷五:“《法本斋经》一卷。西凉州来,阙。”同目又见于《开元释教录》卷一八、《贞元新定释教目录》卷二八。该经世无传本,刘正成谓“则此残卷或即《法本斋经》之佚文”,若依此说,则此卷或为孤本,而《丛残》所影较故宫现藏本(据《目录》《提要》叙录)前后各多出一行,弥足珍贵。

4.《丛残》魏晋间书残律之四,存60行。《目录》称起“同罪比丘尼”,止“长衣乃[至]”;《提要》称起“知汝等比丘尼,舍是随爱随瞋随怖随痴”,讫“迦那衣时,长衣乃[至]十日应”。按:以《丛残》图版核之,起句《目录》近是,但“尼”字下另有一字残笔,《提要》所著起句为写卷第4行文字,且“汝”字原卷作“如”;讫句《提要》近是,但当作“长衣乃十应”。又《目录》《提要》拟题不同,前者称此卷“似为《五分比丘尼戒本》”,后者定作《十诵比丘波罗提木叉戒本》。据刘丹考证,该卷为《十诵比丘尼戒本》(古本),兹从之。

故宫博物院至今还未单独出版所藏全部敦煌文献图版,《目录》与《提要》是我们了解故宫馆藏的主要窗口,但毕竟无图可依,难以形成图像关照,且两文时有龃龉,更添疑云。而《丛残》提供的图版则有助于消解部分疑惑。故宫藏敦煌文献全部公开后,亦可取之与《丛残》互勘。

(二)对勘图版,辨明原貌

李德范曾将王重民、向达在法、英所摄西域文献旧照片与现行的几种敦煌、吐鲁番文献图录本校勘比对,发现了“极其宝贵的、鲜为人知的重要内容”,这一方法带给我们诸多启发。循此思路,我们发现《丛残》保留写卷之图版,不仅可与现馆藏的叙录资料相校正,而且对勘古今图版,有助于揭示写卷原貌。例如,北敦14521号《十诵律》卷十九,见于《国图》128/403A—406A,起“看臂看匈(胸)”,讫“佛闻是事语诸比丘从今不”(《大正藏》T23/134B3—136C19),经我们计数,凡6纸155行。此件亦见《丛残》影刊,二书比勘,却发现《丛残》所影写卷在“看臂看匈(胸)”行前还有13行文字。这很难不让人怀疑,该卷从罗氏处流出至入藏国图期间,是否由于人为干涉或自然磨损而脱落了卷端十数行。但考察《条记目录》可以发现其实不然,《条记目录》中著录该卷共有167行,较所影图版行数更多,似表明原卷首端并未脱去。后来,IDP上公布的北敦14521号高清图版,正与《丛残》本所存篇幅一致。显然,国图藏本并非脱落了卷首的13行,可能是出版时的疏误导致图版漏印。刘丹根据《丛残》本,指出该卷首行与北敦11741号末行比邻,末行与羽170号首行遥相缀接,并将三号残卷缀合。《丛残》图版的保存极大地提高了这一组缀合的完整度。

除了单一残片完整度的区别,对比古今图版后,我们还发现了残片间形态的差异。如《丛残》刊布的19件《新定书仪镜》残片中,有4件现庋藏于中国国家博物馆,分别为“外族吊答书一十二首、吊女壻遭父母丧书、答书取四海重丧书”,“图片(妻)父母亡夫吊答辝、舅姑亡父母吊答辝”,“夫祭妇、妇祭夫”与“题旐文”(参见图1-1)。这4件残片的高清图版已原大影印于2020年出版的《敦煌古籍零拾册(唐五代写本)》(以下简称《零拾册》)中,然而在《零拾册》中,后两件残片紧密粘连,浑然一体(参见图1-2)。《丛残》与《零拾册》相悖,当以前者为是。书仪应时而用,与时消息,多有散佚,根据赵和平、黄亮文、山口正晃等对敦煌出土《新定书仪镜》的研究与复原,伯3637号、伯3849号与《丛残》系列残片在形式与内容上最为接近。据后二号写卷,“夫祭妇、妇祭夫”与“题旐文”并不直接相连,两段内容之间还有“祭兄”“祭姊”等数段文字,与《零拾册》所见不同。由此可以推测,《零拾册》内两残片相连的现象并非本貌,或为残片自罗氏处散出后,由粘连成册子的人根据残片篇幅与册子开本大小偶然排版为之。


图1-1 《丛残》辑印“题旐文”与“夫祭妇、妇祭夫”残片图版


图1-2 《敦煌古籍零拾册》影印“题旐文”残片与“夫祭妇、妇祭夫”残片粘连在一起

(三)追踪下落,略窥流散

敦煌文献的流散问题,学界研究较多、史实较为清晰的是斯坦因、伯希和等人在藏经洞骗取写卷的经过,以及学部运书进京途中监守自盗的奇案,而对于零篇断章在晚清藏家学人交际圈中的流转,历来关注较少。追踪《丛残》图版后来的下落,正为观察写卷流散的细节与藏家的微妙心态提供了典型的视角。

第一,割裂写卷现象似不足为奇。在壬戌年(1922)购入的诸残卷中,有一件《老子义》残卷,罗振玉非常珍视,将之先后印入《吉石庵丛书》《敦煌石室碎金》《丛残》,并撰跋语一则:

……三年前,予曾从友人借观是卷,令儿子福葆写影,今乃得之市估手。初以后半二十八行乞售,亟购得之,复求前半,乃复得之浃旬以后。然末行尚有新割裂之迹,知尚有存者,今不知在何许。安得异日更为延津之合耶?爰书以俟之。壬戌九月上虞罗振玉记。

这号写卷现藏于国图,编号为北敦14649号。从跋语看,《老子义》残经至少断裂成三部分,而罗振玉仅仅平叙其事,行文中不见明显惊讶之语。其中“后半二十八行”,正好为一纸,末行后“新割裂”的残卷,据调查,即为北敦14738号。北敦14738号,首纸亦为28行,可见当时割裂写卷采取的方式是沿着纸张接缝处裁开。北敦14738号已经全卷托裱,卷首题签:“随唐人写道德经并注解,背书印度文。燉煌石室残品。龚钊。”龚钊,或作龚心钊,与任职甘肃的许承尧同为安徽人,曾与叶恭绰一道从许氏处购入七八十件敦煌写卷,因此虽然罗振玉没有直接点明“友人”身份,但根据龚钊的题签,可以得知罗振玉“得之市估手”的前段或也源出许承尧。

第二,以类相从,残片粘连成册,残卷粘连成卷。中国国家博物馆(前身为中国历史博物馆与中国革命博物馆)是目前已知收藏罗振玉旧藏写卷数量最多的机构,早在1999年出版的《中国历史博物馆藏法书大观》第十一卷《晋唐写经 晋唐文书》中就已刊布8件罗氏旧藏的社会经济文书,分别是晋唐文书17号《司仓乐慎知牒》、18号《专当官摄县丞李仙牒》、19号《长行坊牒》、20号《长行典杨节七月粮取减牒》、21号《长行马秋季料未支牒》、22号《恩节六月粮支给讫牒》、38号《分明地界状》、43号《天山县南平乡户籍》。其中17号等残片出自唐兰家族1982年寄赠与中国历史博物馆的册子《罗振玉旧藏西域文书十种》,该册系唐兰于1948年在海王村(即琉璃厂)购得,册后有唐兰题记:

唐开元时西域文书十种,戊子莫(暮)秋见于海王村,倾囊易之,此本为上虞罗叔言丈旧藏,乃壬戌得于析津者,去今二十七年矣。余于尔时方读书无锡,获与老人通函,甲子北来,始得进谒,其后相继东北行,余迭径九一八、七七之变,自辽而平,自平而昆,十余年来,遍阅乱离,丈亦久归道山矣。后嗣纷散,遗物零失,追念津沽,相从讲诲之乐,为之泫然。

此为北庭都护府文书,殆不出于敦煌,丈所题误也。余必别得数事于罗丈,复堪许丈固自署曰“唐牒楼”者,今二罗剧迹同会于吾斋,将来若能建一楼于乌有之乡,必定名为“唐迹”,或可拟叔言丈之唐风楚雨也。

三十七年十月将尽,秀水唐兰题记。(“唐兰”印记)

此册除最后一帋外均已印入《西陲秘籍丛残》,其乐慎知两牒入《沙州文录补》。又记。(“唐兰”印记)

这一册所收全部为社会经济文书残片,篇幅至多不超过一纸。无独有偶,国博收藏的《敦煌古籍零拾册》内22件残片亦全部出自罗氏,主要为《老子》残纸、蒙书、占书、尺牍、书仪等与古代民众日常生活相关的文书。而那些横向跨度超过一纸的写卷,在流散过程中有时会被重新装帧成长卷,如北敦14523号就是将三件道家经典《大道通玄要经》《太上灵宝洗浴身心经》《洞玄灵宝天尊说十戒经》重新粘连成一件长达10纸的写卷。部分长卷虽没有被粘连为一卷,但是在流散的过程中始终没有被打散,如南京博物院收藏的两件《老子》写卷,凌波称“似由一人收藏,1953年由华东文化部拨交南京博物院收藏”。将类型近同的残片打包出售,有利于卖方待价而沽、及时转手,同时迎合了买方的求全心理,这种“粘合”也就成为这一时期交易的方式之一。

第三,摹写补临,仿真求善。北敦14633号《老子道德经》,卷首十行上部残缺,经由近人劳笃文根据罗振玉收藏的残卷(刊于《丛残》第一集,现藏于国博)补出文字。劳氏云:

德化刘氏藏唐人写《道德经》白本残卷,往年屡求一观未得。闻今展转归元方兄。携以相示,乃偿宿愿。欣然开卷,详校一过。知上虞罗氏所藏第九章至第十四章残文半截二十行,即从此卷断脱。其后十一行自第十二章“五色令人目盲”至第十四章“搏之不得名曰微”,两相衔接,止佚“五味令”三字,以下皆吻合无间。爰不避续貂之讥,辄补临卷首,以为他日延津剑合之券。傥亦元方兄所乐许乎?

值得注意的是,劳笃文的补字并非一味追求文本的完整,而是以恢复写卷原貌为目的,严格按照罗氏旧藏残卷的行款与字形特点进行临补,连残卷中的虫噬也一概模仿保留,并且注重碴口处残字笔画的衔接,可以说具备了早期缀合的思想。这一时期的收藏家们已经注意到敦煌残卷流出后的“再分裂”,也萌发出“延津之合”的迫切愿望。

四、利用《丛残》等早期图版应注意的几个问题

在对比《丛残》图版与各馆藏叙录及新图版后,我们发现,《丛残》图版并非尽善尽美,不仅存在粗心漏印、错印的问题,而且囿于客观的技术局限与主观的陈旧观念,还存在写卷边缘失真、混入摹抄图版、主观选取图版等问题,我们在利用相关资料时需要格外留心。

(一) 综合利用新旧图版

前文我们将故宫博物院藏的四件罗氏旧藏卷子之起讫与《丛残》中的图版进行比较,发现即使是同一件写经,在相距不到百年的时间内,已经出现了纸张边缘残泐程度加深、残字残上加残甚至完全消失的现象,《丛残》保留的早期图版成了我们了解写卷全貌的重要依据。但这并不意味着“早即是好”,试举一例说明。北敦14523号,由三件罗氏旧藏的道家经典装裱缀连成长卷。现以国图IDP上的高清彩图对照《丛残》的黑白图版,可以发现《丛残》印刷时在保留边缘残笔上存在较为严重的“失真”问题(详参图2、图3、图4)。


图2 《丛残》图版(右)与北敦14523-1号写卷(左)边缘对比


图3 《丛残》图版(右)与北敦14523-2号写卷(左)边缘对比

北敦14523-1号《大道通玄要经》卷十四,较《丛残》本,首行依稀可见“饷”“者”“直欲遏违世之夫塞”等十字左侧残笔(见图2);北敦14523-2号《太上灵宝洗浴身心经》,较《丛残》本,第二行“真”字上有“天”字残笔,第三行“一”字下有“切”字残笔(见图3)。周勋初在校理《文选集注》时曾指出罗振玉摹写的《唐写文选集注残本》存在失真问题:“不但字划失真,而且遇到模糊之处,每径行略去。”现在看来,罗振玉影印的部分敦煌写卷亦存在类似的瑕疵。


图4 《丛残》图版(右)与北敦14523-3号(左)边缘对比

此外,还存在高清彩图与《丛残》黑白图版边缘文字互有溢出的情况。北敦14523-3号《洞玄灵宝天尊说十戒经》,较《丛残》本,首行“言”字上有“尊”字残笔,第五行“弟”字上有“次”字残笔,而《丛残》本第六行“一者”二字清晰完整,彩图“一”字已经完全残缺,“者”字上部出现残泐(见图4),则表明写卷在流转的过程中残破程度可能加深。凡此种种,都提醒我们在利用写卷时,既要关注新近刊布的高清彩图,也要参考早期的图版,综合比对后方能更加接近写卷全貌。

(二)部分图版并非据真迹影印

除了上文所举利用《丛残》图版提高缀合的完整度,缀合亦能帮我们重新审视《丛残》的性质。辽宁省博物馆编《馆藏中国历代书画著录(书法卷)》,公布了一件由四段残经合装而成的卷子,卷前有“臣振玉”“罗振玉印”“袌残翁壬戌岁所得敦煌古籍”三枚白文方印。兹先将书中《附记》摘录如下:

……四段残经均为敦煌旧物。民国初年为近代学者罗振玉所获,其中《妙法莲华经方便品第二》和《佛说净饭王般涅槃经》曾经罗氏影印,收在《贞松堂藏西陲秘籍丛残》一书中。但今卷中前一段经文较影印本前端缺少三十六行,后部亦缺少“本从无数佛,具”及“于无量亿劫,行此诸道已”“悉知见”等字,系后来装裱成卷时,为人撕去。末端较影印本多“佛说净饭王般涅槃经并洗浴温室经、四月八日经”一行共二十字,则是影印时脱漏。

《附记》认为,辽博藏《法华经》曾影印于《丛残》,且前端缺少的36行“系后来装裱成卷时,为人撕去”。普查写卷后,发现该卷可以与斯10234号、北敦10429号缀合,其首行残泐的文字“名,亦行众善业”等字正可与斯10234号左缘残笔复合为一,且其碴口契合、乌丝栏线对接严整,都是直接缀合的有力证据(参见图5)。


图5 北敦10429号+斯10234号+辽博4969-2号缀合图

但这一组缀合的发现却与《附记》的说法相悖。斯坦因在敦煌获取的写卷入藏英国国家图书馆的时间是1917年,罗氏旧藏写卷若经人为撕裂,那么时间当在1939年之后,这张小残片如何能够远渡重洋?这一问题值得思考。英藏8 000多号之后的残片,主要出自翟林奈编目时弃置的佛典断片、佛经引首,或是揭自其他写卷、绢纸绘画和经帙,斯10234号不可能经手罗振玉,故而也不可能影印于《丛残》。因此,解释《丛残》图版多出的36行就成了关键所在。其实,《丛残》与辽博刊布的两张图版乍看之下十分相似,但是仔细比勘卷中文字的笔势,却发现书风微异(参见表2),甚至两者对部分字形的选用也不相同,如“因囙”“号”“與与”“止”等。基于此,我们认为《丛残》图版并非对写卷的原本影印,而更像是近人对照原卷摹写又添以数行文字制成。池田温曾将写卷赝品大体上分成“原本加工”“复制”“臆造”三类,其中第二类“是原本的照片或者摹写,其中也包含一部分臆造的内容,摹写的部分在内容上与真品无异”。我们认为,《丛残》的这件写经图版就属于第二种类型中的摹写。

表2 《丛残》与辽博4969-2号同一文字字形对比


(三)对图版内容的选取具有主观性

古人有敬惜字纸的传统,敦煌文献中就保留着大量双面书写的例子,佛经文书背面往往作习字、杂抄之用,又或将多件废弃的社会经济文书粘连成卷,在其背面抄写佛经。但是《丛残》内辑印的写卷全部是单面的,只保留了罗振玉认为价值更高的一面,部分图版仅可以根据渗透出的依稀痕迹得知另一面也抄有文字,而更多的写卷则无法判断是双面还是单面书写。通过全面普查《丛残》内写卷与其他敦煌卷子的缀合情况,我们得以解决部分疑团(参见表3)。

表3 《丛残》辑印写卷缀合成果汇总


在能够互相缀合的一组残片中,我们可以通过其他卷子正背面抄写的内容来推测罗振玉旧藏卷中“不见天日”的一面,如《唐先天二年(713)沙州敦煌县平康乡籍》,前人将其与伯2822号缀合后,可以根据伯2822号背面抄写的《大般涅槃经》摘抄推测罗氏旧藏卷的背后存文或与佛教文献相关;将罗藏《唐天宝六载(747)敦煌郡敦煌县龙勒乡都乡里籍》残卷与伯2592号、伯3354号等残卷缀合后,可以推知其背面亦为佛经摘抄;将伯3247号背与散673号缀合后,不仅可以确定散673号另一面抄写内容为《四分律》,如进一步将伯3247号的行款比对到散673号,参考相关文本,则可以估算出散673号所抄写《四分律》内容的起讫。

罗振玉面对双面书写的卷子,在社会经济文书与佛经摘抄之间都选择了前者,表现出“重实用,轻释家”的倾向,这可能与佛经多有传世文本有关,也与罗氏本人的学术兴趣相关。在他出版的《敦煌石室碎金》等十种敦煌学专著中,佛经所占的比例不到十分之一,与藏经洞中各类文献的构成比例完全相反,而与伯希和在藏经洞挑拣写卷时的原则较为一致,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罗振玉对这批文献价值高低的品鉴。《丛残》内还有将近半数的图版无法得知其下落,究其原因,印章、题跋等是判断写卷鉴藏的关键要素,而许多残片未钤盖任何藏印,比对困难。有罗振玉款识的部分写卷,或仍秘藏于私人手中尚未公开,无缘得见。另外,应当承认,有一部分残卷可能在流散转手的过程中彻底消失了。《丛残》本有机会保留这部分残卷的全貌,因为个人的喜好取向而错失,实属憾事。

五、结语

以上,我们以《丛残》为例,阐述了敦煌学草创时期刊布的文献资料在写卷保存、定名、叙录等方面的价值以及调查、追踪残卷流散方面的作用。事实上,草创时期的敦煌文献资料价值远远不限于此。敦煌写卷在流出藏经洞的百年间,不断地被整理、刊布、研究,每一次翻阅都可能对原卷产生细微的伤害,早期图版保留的边缘残笔或许几不可察,但都属于写卷原貌的一部分,可能保留了重要的信息。2022年8月26日,荣新江在敦煌研究院举办的“敦煌文献整理刊布的再出发”讲座中,提到“由于有些卷子自入藏以来,不断有人调阅,因此现在的样子已非原貌。如P.2005《沙州图经》、P.3451《张淮深变文》,都由于翻阅过多,而有破损,有的文字已不可见”。浙江大学图书馆古籍馆在建设“中国写本文献数字资源库”时注重关联同一写卷的早期黑白图版与新近彩色照片,便是注意到了这类现象。而将同一写卷不同时期的图版、叙录、录文放在一起对比探究,本身就是个值得深入的学术史课题。

因篇幅所限,本文注释及参考文献皆省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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